禅宗探秘(六):南岳怀让与马祖道一
作者:王学信
南岳衡山的磨镜台
奠定南禅的两大柱石之一的南岳怀让禅师,于六祖慧能处开悟得法,又随六祖十五年,日臻玄奥。大唐玄宗先天二年癸丑岁(公元731年),六祖示寂后,南岳怀让即尊师嘱,辞别韶州曹溪祖庭,前往湖南衡山,居般若寺,弘传南禅顿悟法门。
开元年间,有一年轻僧人道一在衡山搭一草庵常习坐禅。怀让禅师见其一表人才,专心向道,知道他是个志向高远的弘法人才,便前往草庵问他:“大德坐禅图甚么?”道一答:“图作佛。”师听罢,乃取一砖在彼庵前石上磨。道一见状,十分不解,问:“磨作甚么?”师回答:“磨作镜。”道一听罢,更觉不解,脱口道:“磨砖岂得成镜耶?”师徐徐问道:“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道一问:“如何即是?”师未正面回答,又问:“如牛驾车,车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道一无言作答。师继续问:“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作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道一闻师开示,如饮醍醐,当即虔诚作礼。
此乃南岳怀让禅师接引马祖道一的著名禅门公案。师以车、牛喻人之身心,强调禅修在修心,而非修身,不可舍本求末。且佛祖于《金刚经》指出:“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修行人不可住相,不可向外驰求,即心即佛,离心非佛,离佛非心,心佛无二,方可彻见自性。师知晓道一积年修行,于持戒、修定已有相当功夫,然戒定乃不同宗教之共法,惟大乘心宗法门开启学人菩提般若之智,才是佛之不二法门,因此,师以断喝警示道一,冀其百尺竿头,再进一步,而道一宿缘成熟,闻师教诲即有省。
道一接着问:“如何用心,即合无相三昧?”师曰:“汝学心地法门,如下种子。我说法要,譬彼天泽。汝缘合故,当见其道。”道一又问:“道非色相,云何能见?”师曰:“心地法眼,能见乎?道无相三昧,亦复然矣。”道一再问:“有成坏否?”师曰:“若以成坏聚散而见道者,非见道也。听吾偈曰:‘心地含诸种,遇泽悉皆荫。三昧华无相,何坏复何成?’”道一于言下豁然开悟,心胸超然物外,随侍怀让大师凡九个春秋,深得大师心法精髓,在大师六位得法高足中位居第一。
洪州禅风 一时无两
马祖道一,俗姓马,成都什邡人。生来“容貌奇异,牛行虎视,引舌过鼻,足下有二轮文”。道一幼岁于本邑罗汉寺出家,后于渝州(今重庆)圆律师处受具足戒。开元中,于南岳衡山得怀让大师密授心印,最终成就为南禅一代宗师,声名教化隆盛一时。
开元、天宝之际,马祖道一辞别怀让大师,先到福建建阳佛迹岭传法,后迁江西临川西里山,辗转至南康龚公山辟地建寺。其后,该寺渐成传法中心,百丈怀海等门人前来投奔学法。
马祖道一至江西阐扬佛法,怀让大师心中十分怀念,一日,问门下僧众:“道一为众说法否?”门人回答:“已为众说法。”大师道:“总未见人持个消息来。”门人闻听,无言以对。大师“因遣一僧去,嘱曰:‘待伊上堂时,但问作么生?伊道底言语记将来。’僧去,一如师旨。回谓师曰:‘马师云:“自从胡乱后,三十年不曾少盐酱。”师然之。’”显然,对此禅语问答,大师非常满意,终于放下心来。大唐玄宗天宝三年八月十一日,怀让大师圆寂,塔于衡岳,朝廷谥曰:“大慧禅师”。
大历年间,马祖至洪州(州治今南昌市)传法,洪州刺史路嗣恭、江西观察使李兼诚请马祖于开元寺传授南宗禅法。四方学人,云集座下,洪州禅风,声名大振。《高僧传》称:“于时天下佛法,极盛无过洪府,座下贤圣比肩,得道者其数颇众。”马祖门下如西堂智藏、南泉普愿、百丈怀海、归宗智常,大珠慧海、大梅法常、石巩慧藏、盘山宝积、麻谷宝彻等均为禅门一时俊彦。
马祖道一传承了怀让大师之南禅顿悟教学法,并以其博大精深的学养、禀赋,将此教学法发挥到极致,使高明深奥之禅法妙理,彰显于看似平实无奇的日常应用之间,以隐语、暗示、譬喻、象征,乃至当头棒喝等灵动、活泼方式传递禅法妙谛。表面看来,马祖禅法“接机”,变化无方,卷舒擒纵,灵活自如,甚至颇显冷峻刚烈。然而,正因为如此,马祖的“大机大用”,言语道断,使学人在一瞬间斩断思维惯性,三际托空,即佛祖所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以悟得自性本体,也就是禅门所说的“开悟”。当然,开悟并非一了百了,仍要悟后启修,继续做保任功夫,直至功德圆满。
言语道断 大机大用
百丈怀海禅师为马祖第一高徒,其被乃师接引、作育已成禅门经典。百丈怀海,福州长乐人,王氏子。儿时尝随母入寺拜佛,指佛像问母说:“此为谁?”母言:“佛也。”师随口道:“形容与人无异,我后亦当作佛。”少时出家,受具足戒,于“戒、定、慧”三学修持多年有成,闻听马祖于南康传法,遂前往投师参学。
百丈怀海随马大师为侍者,檀越(施主)每送斋饭来,师才揭开盘盖,马大师便拈起一片胡饼,示众云:“是甚么?”每每如此。三年后的一天,师随侍马祖,“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甚么?’师曰:‘野鸭子。’祖曰:‘甚处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把师鼻扭,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师于言下有省。”后世雪窦禅师曾有一颂对此评说:“野鸭子,知何许,马祖见来相共语。话尽云山水月情,依然不会还飞去。”
师却归侍者寮,哀哀大哭。同参问曰:“汝忆父母耶?”师曰:“无。”曰:“被人骂耶?”师曰:“无。”曰:“哭作甚么?”师曰:“我鼻孔被大师扭得痛不彻。”同参曰:“有甚因缘不契?”师曰:“汝问取和尚去。”同参问大师曰:“海侍者有何因缘不契,在寮中哭。告和尚为某甲说。”大师曰:“是伊会也,汝自问取他。”同参归寮,曰:“和尚道汝会也,教我自问汝。”师乃呵呵大笑。同参曰:“适来哭,如今为甚却笑?”师曰:“适来哭,如今笑。”同参惘然。
次日,马祖升座。众才聚,师出卷却席。祖便下座,师随至方丈。祖曰:“我适来未曾说话,汝为甚便卷却席?”师曰:“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头痛。”祖曰:“汝昨日向甚处留心?”师曰:“鼻头今日又不痛也。”祖曰:“汝深明昨日事。”师作礼而退。
一次,师侍立马祖,祖目视绳床角拂子。师曰:“即此用,离此用?”祖曰:“汝向后开两片皮,将何为人?”师取拂子竖起,祖曰:“即此用,离此用。”师挂拂子于旧处,祖振威一喝,师直得三日耳聋。
马大师与百丈怀海师徒的“野鸭子”公案、“竖拂子”公案,其中对应机锋,一波三折,言语举动,无不匪夷所思,均不可以常理忖之。不在彼特定情境中,又非其人,则断不可解,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后人不可依样画葫芦,照搬照用,视为马祖大机大用之个案,可也。
马祖接引学人,还有更奇特的。水潦和尚问马祖:“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祖乃当胸踏倒,师大悟,起来拊掌,呵呵大笑,云:“也大奇,也大奇,百千三昧,无量妙义。只向一毛头上,一时识得根源去。”乃作礼而退。师后告众云:“自从一吃马祖踏,直至如今笑不休。”如此教学法,我们固然很难理解,然而,水潦和尚的大悟也是无可置疑的,这可真是“甭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即心即佛 非心非佛
当然,马祖的教学法亦有极平实、极平易的另一面。一夕,西堂智藏、百丈怀海、南泉普愿随侍赏月,师问:“正恁么时,如何?”堂曰:“正好供养。”丈曰:“正好修行。”泉拂袖便行。师曰:“经入藏,禅入海。惟有普愿,独超物外。”这一段师徒对话,颇似当年孔夫子与门人交流的情景。马祖对三位高徒显然非常满意,预言西堂将对禅门典籍作出大贡献,百丈将把禅宗法脉传承推至新的高峰,而南泉特立独行,亦将令南禅禅法别具风采。
越州大珠慧海禅师初参马祖,祖问从何处来,曰:“越州大云寺来。”祖曰:“来此拟须何事?”曰:“来求佛法。”祖曰:“我这里一物也无,求甚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么?”曰:“阿哪个是慧海宝藏?”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师于言下,自识本心,不由知觉,踊跃礼谢。
此次大珠慧海参马祖,于马祖平实言语下,明心见性,实为禅门佳话。其后,大珠师事马祖六年,因受业师老病而归去奉养,晦迹藏用,人莫能识,潜心著《顿悟入道要门论》一卷。其法侄玄晏窃呈马祖,祖览讫,告众曰:“越州有大珠,圆明光透,目在无遮障处也。”经马祖夸赞,大珠慧海顿时声名鹊起,其《要门论》亦不胫而走,迄今仍为禅门重要典籍。
抚州石巩慧藏禅师本弋猎为务,恶见沙门。因逐鹿从马祖庵前过,祖乃逆之。师遂问还见鹿过否?祖曰:“汝是何人?”曰:“猎者。”祖曰:“汝解射否?”曰:“解射。”祖曰:“汝一箭射几个?”曰:“一箭一个。”祖曰:“汝不解射。”曰:“和尚解射否?”祖曰:“解射。”曰:“一箭射几个。”祖曰:“一箭射一群。”曰:“彼此生命,何用射他一群?”祖曰:“汝既知如是,何不自射?”曰:“若教某甲自射,直是无下手处。”祖曰:“这汉旷劫无明烦恼,今日顿息。”师掷下弓,投祖出家。马祖如是接引,慧藏心悦诚服,后于马祖门下成就为一代高僧。
唐德宗贞元四年(公元788年)正月中,马祖登建昌石门山,于林中经行,见洞壑平坦,谓侍者曰:“吾之朽质,当于来月归兹地矣。”及归,遂示疾。院主问和尚近日尊候如何,祖曰:“日面佛,月面佛。”二月一日,马祖沐浴,跏趺入灭,世寿八十,僧腊六十。马祖门下入室弟子凡一百三十九人,其中善知识八十四员。江西观察使李兼为其营塔于建昌(今永修)石门山。权德舆作《马祖塔碑铭》,其铭曰:“达摩心法,南为曹溪;顿门巍巍,振拔沉泥;禅师宏之,俾民不迷……”对马祖六十载宏法利生行履给予高度评价。唐宪宗元和年间,朝廷追谥“大寂禅师”。
马祖道一弘扬南禅禅法建树良多,其接引学人的大机大用,为后世禅家提供了极大的想象空间。而他对南禅理念的丰富和发展,更奠定了他在中国禅宗史上不可动摇的崇高地位。
马祖强调“即心即佛”,同时,告诫学人“非心非佛”,避免学人禅修时步入执着于物的误区,而要真正去体悟菩提大道。马祖倡导“平常心是道”,他指出:“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圣。故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意即远离凡尘,拒绝污染,你的所言所行便切合于道,“随缘度日,坐起相随,戒行增熏,积于净业。但能如是,何虑不通?”
马祖禅法的直接明快和简便易行,极大地吸引了中唐以降之朝野信众,对中国禅宗文化的普及与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编辑:徐秋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