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古墨传奇(上)
文/ 王学信
作者简介:王学信,北京资深媒体人士,知名文化学者,中国新闻社主任记者,华声报社编委,中国侨联《海内与海外》杂志编辑部主任
作为中国文房四宝之一的墨,其在中华传统文化的记述、传承功能上历来占有重要地位。墨史久远,适与中华文明进程同步,而墨至今仍在书法、国画等诸多领域绽放异彩,亦足令炎黄子孙为之深感自豪。
墨的最早发现和砚一样,因找不到确切的发明人,故传统上便归属于中华人文始祖黄帝轩辕氏。东汉和帝时的兰台令史李尤在《墨研铭》中称:“书契既造,砚墨乃陈”,将文字、砚和墨的发明、使用都统归于黄帝时代。然而,这只是传说和想象,并非真实的历史记述。
那么,墨是何时开始使用的,其依据又是什么呢?
先秦古墨 源远流长
1980年,我国考古工作者在陕西临潼姜寨遗址中,发现了原始古砚,砚台旁有黑色颜料数块,为天然颜料氧化锰,是为原始天然墨料。姜寨遗址属仰韶文化初期,距今已有600年历史。1982年,在甘肃秦安县大地湾新石器遗址的考古研究中发现,地面两个人形和两只动物的绘画为炭黑绘制。这意味着中华先民在探索早期墨料的应用上,时间可上溯至距今6000到10000年。
到了夏朝,早期墨便多用在祭器的制作上,韩非子记述道:“禹作祭器,墨染其外,朱画其内”,此说必有所依据。商代随着文字的使用,墨开始更多的应用于书写。著名古文字学者董作宾说,他在殷墟出土的三块甲骨上,曾发现几个残缺的毛笔字,且墨迹犹存。另有学者也发现,殷墟甲骨上有用毛笔书写的朱书和墨书。1937年,美国学者通过化学分析,证实甲骨文中凡红色者均为朱砂所写,黑色者则为炭素单质所书,即炭黑。此外,上古时期亦有以“树汁为墨”,或以墨菊取其汁书写,以及用乌贼墨囊所贮墨液书写的,所用均属天然墨料,未经人工制作。那么,人工制墨又始于何时呢?
相传2800多年前的周宣王时,有个名叫邢夷的人在溪边洗手,将水中飘来的一块松木炭拿在手中把玩,将手染黑。他把木炭带回家中,研成细末,以水拌和,但炭末松散,难以成形,便顺手将家里的稠粥与炭末拌在一起,随后将其捏制成扁的、圆的墨块,晒干后果然好用。从此,人工制成的墨块便开始流传。明人专著《述古书法纂》称:“邢夷始制墨,字从黑土,煤烟所成,土之类也。”
传说未必就是史实,但也决非空穴来风,此一历史时期出现最早的人工墨是可信的。西周初期,在周武王和周公的治理下,社会经济与文化有了长足发展,文字开始广泛使用,并出现了最早的竹、木简书,其字迹均为笔墨书写。西汉学者王充在《论衡》中写道:周时“截竹为简,破以为牒,加笔墨之迹,乃成文字。”
同时,墨在古代土木工程中也得到广泛运用,因而“绳墨”一词后来竟引申为规矩、法度、原则等等,礼记中说:“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司马迁说:“惟木从绳则正。”屈原在《离骚》中亦使用该词义谴责朝中奸佞:“背绳墨以追曲兮,竟周容以为度。”此外,当时的墨还真的用于刑律,称为“墨刑”,亦称“黥刑”,为五刑之最轻者,在罪犯面部或额部刺字,涂以墨色,终身不褪,以示惩戒。
春秋战国时期,人们通常在竹简、木简上以笔墨记事,但也出现了早期的帛书。明人罗颀在《物原》一书中追述:“邢夷作墨,史籀始墨书于帛。”罗颀所述,当有所依据,可惜的是,未见西周实物,仍难断言。不过,墨子曾指出:“古者,圣王必以鬼神为,其务鬼神厚矣,又恐后世子孙不能知也,故书之竹帛。”于此可知,在西周和春秋战国时,以笔墨载之竹帛的普遍性。
遗憾的是,丝织品极难保存,俗谚云:“陈丝烂如草,陈布贵如宝。”迄今为止,考古仅见战国帛书一件。该帛书于1942年由湖南长沙战国楚墓中出土,长38.7厘米,宽47厘米,全文900余字,为笔书墨迹,内容有天象、四时的神话与诸多禁忌,现珍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值得庆幸的是,战国简牍则发现较多。1953年,湖南长沙仰天湖战国墓出土竹简43枚;1954年,湖南长沙杨家湾战国墓出土竹简72枚;1957年,河南信阳长台关战国墓出土竹简239枚;1965年,湖北江陵战国墓出土竹简30余枚;1975年,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竹简1100余枚;1978年,湖北随州曾侯乙墓出土竹简200余枚;1986年,湖北荆门市包山2号秦墓出土竹简282枚,同年,甘肃天水放马滩1号秦墓亦出土竹简460枚。2002年,考古工作者在湖北酉水河畔的里耶古城遗址,秦代属洞庭郡迁陵县,发掘一秦代古井,出土秦简36000余枚,为秦代官方文书,约有数十万字之多,竹简上记述的乘法口诀表竟与今日无异,其他文字尚在整理破译中。以上简牍文字均为笔墨书写,墨迹至今清晰,显见当时制墨水准已不低。有趣的是,1954年,在考古挖掘长沙杨家湾战国墓葬时,除了72枚竹简外,还发现了一只竹筐,盛着满满一筐黑色墨块,这便是中国考古史上著名的“战国古墨”。
在这一时期,朱墨仍被人们使用。1965年,山西侯马晋国遗址出土了精美的玉片、石片5000余件,其上多有毛笔书写的字迹,除黑墨外,不少是朱墨所书,朱墨即朱砂,其中有近800件的字迹可以认读。
秦汉古墨 长足发展
秦汉时期,人造松烟墨大量出现,由于形制尚未如后世般固定,只是信手捏成或圆或扁的块状,因此在使用时不能直接用手拿着去研磨,先要用研磨石将其压碎、研细,方可使用。也正基于此,先秦乃至西汉的古石砚,都必配研磨石。不过,偶尔也有例外,1975年底,在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考古人员发现了一块圆柱形墨块,似可看作后世墨锭的雏形。该墨块虽历经两千多年,墨色如漆,紫光依然,仍可直接用来研墨书写,其墨质之佳,于此可见一斑。1975年,在湖北江陵凤凰山西汉墓的发掘中,人们发现了许多大小不等的碎墨块,与秦墓墨块一样同属早期松烟墨。
可以肯定的是,东汉时期直接用手拿着研墨的墨锭开始大量使用,这从东汉墓葬石砚已不再配有研墨石的情况得以证实。前些年,河南陕县刘家渠东汉墓出土五锭残墨,墨质坚实细腻,漆黑亮泽,显然系松烟所制,并经墨模压制而成。这一发现,为东汉形制墨的使用提供了可靠的实物依据。
汉代墨的产量颇丰,但多集中在今陕西一带,如扶风、延州和隃麋地区。上述地区均生长着大面积的茂密古松林,人们烧松枝取烟质,再添加胶质、药料等制墨,所制松烟墨享誉于世。其中隃麋之墨最佳,成为宫廷官府不可或缺之物。当时还有一种特制香墨,内掺麝香、冰片等昂贵香料,为皇家特享之供品,史籍载:“皇太子初拜,给香墨四丸。”可见此种香墨之珍贵程度。
值得提起的是,在松烟已成为制墨的主要材料时,依然有不少人继续使用“石墨”来书写。“石墨”就是烟煤,古代亦称“石涅”、“石炭”。建安年间,曹操在邺地建铜雀台、金虎台、冰井台,而冰井台即为藏石墨之所。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邺都铜雀台北曰冰井台,高八尺,有屋一百四十间。上有冰室数井,井深十五丈,藏冰及石墨焉,石墨可书。”当然,此种石墨只是原材料,还要做后期加工,方可使用。
事实上,在三国时期,魏国京兆人韦诞已成为享有盛誉的制墨名家。韦诞字仲将,善辞章,尤工书法,魏明帝太和年间,为武都太守,后以能书在朝廷任侍中,魏国宝器之铭文题识,多为其所书。作为著名书法家,韦诞不仅善于制笔,撰有《笔经》,且精于制墨。他广采前人长处,精选上等松烟,再辅以优质皮胶,并掺以麝香、冰片、珍珠等珍贵药材、香料,所制之墨人称“韦诞墨”或“仲将墨”。该墨馨香浓郁,光泽亮丽,且防虫防腐,享有“仲将之墨,一点如漆”之美誉。
现珍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西晋陆机《平复帖》,乃当时墨书真迹,历经一千五百余年历史沧桑,字迹清晰,墨色不减。陆机所用,真佳墨也。或许,他使的便是“韦诞墨”。
南北墨业 各领风骚
西晋立国不久,惠帝时贾后乱政,继而历经“八王之乱”及因之导致的“五胡乱华”,中原战乱不息,士族大举南迁,江南制墨业沿袭汉魏制墨工艺,利用江南松林资源,遂有长足发展。
江西庐山所产松烟墨,即为东晋时名墨,东晋大书法家卫夫人曾称赞此墨:“其墨取庐山之松烟,代郡之鹿角胶,十年以上,强如石者为之。”1974年,江西考古工作者在南昌东晋墓中发现两枚墨块,一为圆柱形,一为长方形,该墨成分与现代墨基本相同,还可用来书写,可见墨质之佳。
南北朝时期,社会相对稳定,北方文化亦有一定发展,河北易州所产“易墨”崭然而露头角。易水流域多参天古松,人们大多从事松烟墨制作,且品质极佳。“易墨”与当地名砚“易水砚”同时享誉于世,并被南朝王僧虔将其与江南剡溪之纸相题并论,称“剡纸易墨,入妙通灵”。当时,墨的制作工艺已相当规范,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记述“合墨法”时指出,好醇烟捣讫,要以细绢筛去草莽、细沙、尘埃,如此制作的墨,方为精品。
除松烟墨外,魏晋南北朝时还有一种以漆烟、松烟和烟煤等混合制成的墨,形圆似丸,故称为墨丸。元人陶宗仪在《辍耕录》一书中曾追述:“至魏晋时,始有墨丸,乃漆烟、松煤夹和为之。所以,晋人用凹心砚者,欲磨墨貯沉耳。自后螺子墨,亦墨丸之遗制。”
南朝宋时有制墨名家张永,“纸及墨皆自营造”,名闻遐迩。后来,宋文帝批阅奏章,因内侍未能及时进呈张永所制墨,遂感叹“供御者不及也”。乃诏张永至宫中特别制作御纸御墨。据时人虞和《论书表》所说:张永“合秘墨,美殊前后,色如点漆,一点竟纸。”可知张永之墨,确有过人之处。
有趣的是,在北朝,墨除了用于书写和绘画外,罚喝墨汁竟成了一种惩戒手段。据唐代李百药《北齐书》中记载:北齐门下省侍中和给事黄门侍郎,要求地方各郡官员向朝廷奏报的各种文书,必须抄写工整,字迹清晰,否则,“凡字迹潦草滥劣者,罚喝墨水一升”。这项规定,在相当程度上纠正了当时官场上草率从事、极不负责任的文风。后来,此法亦被当时的学堂采用,凡考试成绩低劣者,也要罚喝墨汁若干,以示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