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先生二、三事
编者按:20年前的1999年夏秋之际,王学信先生赴港中环南师寓所,修订《南怀瑾诗话》书稿,凡两月有余,与南师每日晤对,如沐春风,耳提面命处,颇沾法益。翌年,以亲见、亲闻撰《走近南怀瑾》、《在南怀瑾身边》、《南怀瑾先生二、三事》及《南怀瑾先生与儿童诵读古诗文活动》,记述南师点滴,师之音容笑貌宛然如在目前矣!值此猪年新春,经王先生授权,本网络平台特转发此四文,以飨读者。
作者简介:王学信:资深媒体人士,知名文化学者。曾任中国新闻社主任记者,华声报社编委,中国侨联《海内与海外》杂志编辑部主任等。
南怀瑾先生二、三事
文/王学信
在怀师身边待久了,常会经历许多小事,而这些小事竟会久久地镌刻在脑际,难以磨灭。或许,正是这些寻常小事,不时折射出怀师的襟怀、境界、道德、学养……其“不言之教”,恰似“随风潜入夜”的滴滴春雨而“润物细无声”,给人以心灵上的滋润和启迪。
怀师的壁柜装满了中药
在怀师会客厅放置圆餐桌处,有一个很大的、镶着玻璃的壁柜,里面分很多层,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中成药,约数百种之多。其中多数是台湾顺天堂的产品,也有不少内地中药厂的知名品牌药,还有几种药是怀师亲自组方配制的。
中医药是道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怀师精于道家学术,在中医药和传统养生学领域,自然蔚为大家,而怀师的望诊尤为一绝,往往不待病家开口,便一语道出病情。
怀师素来“人溺己溺,人病己病”,只要见到来访客人患有病痛,便关切地随手或命身边工作人员取出适量的对症药物,请患者服下,临走还要备出几天的药量,请患者带回去服用。有一次,我偶感风寒,周身不适,怀师即命身边工作人员找出药,嘱我按时服下。这是老师亲自配制的专治感冒的中药,呈棕褐色粉末状,服用几次后,果然十分见效。
怀师见我伏案工作和看书的时间太长,担心我的眼睛过于疲劳,几次嘱我要注意眼睛的适当休息,并在一次茶叙时,将自己对眼睛的按摩保健法教给我和在座诸位。老师边讲,边亲自示范,如何从晴明穴按摩到玉枕穴,又如何按摩到太阳穴等等,一连演示了两遍。大家兴致盎然地纷纷练习,直到每个人都学会了,怀师这才放心。
后来,怀师又嘱咐海英陪我去配了一副茶晶养目镜。那天是个下午,在迦南眼镜店耽搁的时间长了些,可巧外边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待赶回来,已是黄昏时分。老师在会客厅里慢慢地喝茶,马有慧小姐来得早,正陪老师说话。怀师知道眼镜已经配好,便很高兴,嘱我平时常戴,以调养目力。
这时,马有慧笑吟吟地告诉我们,赶快去品尝老师今天亲手做的牛肉汤。我尝了一小碗,牛肉炖得很烂,汤很鲜美,而且清而不混,味道真是好极了,其他几个人喝了也都赞叹,认为非高手做不出此等美味。喝完牛肉汤,顿感身上暖烘烘的,望着窗外的小雨,我突然想到,怀师所做牛肉汤,驱寒祛湿,非寻常之肉汤,分明寓有保健养生之内涵也。
天气转凉,怀师出入便戴上了帽子,一顶是象牙白的圆形小帽,一顶是灰黑色的船形帽,不时轮换,别具风度。怀师对大家说,天冷时一定要戴上帽子保暖,否则元阳之气易从头顶散失,诱发感冒或肠胃不适。怀师此说真是对极了,现代科学实验表明,人在静止状态下不戴帽子,从其头部散失的热量,在外界温度为15摄氏度时,占人体总产热的三分之一,当外界温度为4摄氏度时为二分之一,而当外界温度降至零下15摄氏度时,可散失四分之三。看来,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中医养生学真是一门大学问呢!
酱猪肘与红焖羊肉
对于原料新鲜、制作精美的肉类制品,只要属于佛家“五净肉”范围内,怀师并不拒绝,而作“药想”,每每细细品尝少许。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此之谓乎?
11月中旬,刘雨虹老师从台北到北京办事,在香港略事停留。当天晚餐时,餐桌上便多了一道冷盘儿——五香酱猪肘,肉切成薄薄的片儿,码放得很整齐,酱红色的肉皮泛着油光,十分抢眼。刘老师介绍说:“这是台北正宗京味五香酱猪肘,早晨买时还是热的。这家字号是北京人开的,每天都要排长队等候才能买到,去晚了就卖没了。几十年了,天天如此。”
听刘老师一讲,大家很感兴趣,纷纷举箸尝新。怀师先后夹了几片,慢慢吃着,夸奖道:“不错,不错。”我也尝了几片,确是名不虚传,滋味鲜美,肥而不腻,且酱香浓郁,刀工、火候都非常地道。须知要做出上好的酱猪肘并不容易,选料、配料精当自不必说,瘦肉部分既要炖得烂,而猪皮和肥肉部分又要成形不碎,这里面颇有一些诀窍,不是谁都做得好的。于是,我想起北京王府井的老字号“浦五房”和西单的“天福号”,倘把这三家的酱肉放在一起比较,大概还真难分出高下。
刘老师从台北带来的两盒酱猪肘,受到大家的欢迎,两次晚餐便一扫而光,而怀师的内侄王先生从上海带来的酱蹄膀却“惨”遭冷遇。大概王先生临赴港前比较匆忙,在住家附近的小店临时购来,未来得及认真考察。这个上海话叫作酱蹄膀的带骨酱猪肘,外观很齐整,酱色也美观,就是欠火,里外都偏生,肉丝儿显得老而粗硬,嚼着实在费劲儿,而且口味也不佳。怀师只尝了一口,确实咬不动,只得搁置一旁,其他人一尝,也有同感。然而,怀师并未就此加以品评,而是借别的话题将这事儿岔过去了。我因此而深有感悟,王先生一定是想带着上好佳肴来看老师,谁知竟有此一误,此时,王先生心里定然深感愧疚。然而,此乃无心之过,虽过亦不应罚,而怀师轻轻将此事岔过,只字不曾提起,事情虽小,不也体现出中华文化中某种令人感佩的人文精神吗?
由王先生所带酱蹄膀,使我想起苏东坡大居士被贬官到黄州任团练副使时的一件轶事。苏东坡感慨当地富人不喜食猪肉,而穷人又不了解烹煮之法,以致当地“猪肉贱如土”。东坡居士经一番研制,总结出一套烹调方法,其关键处就在“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味自美”,后来遂有“东坡肉”、“东坡肘子”等佳肴传世,而王先生所购之酱蹄膀,其欠缺处恰恰就在这里。
12月上旬,刘老师到北京办完事,在香港暂作停留,准备返回台北。一天,刘老师突发奇想,建议与我合作,给怀师和大家做一次红焖羊肉,我一听,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马上举双手赞成。祖国医学素有“医食同源”、“药食同源”之说,而羊肉“益气补虚,温中暖下”,正是秋冬之交补益之佳品。
次日上午,羊肉买回来了,连皮带骨,非常新鲜,而且都剁成了块儿,做起来很方便。刘老师谦虚地说,她没做过红焖羊肉,所以请我来主厨,她可以打打下手。于是,我们便一起操作起来,先用花椒水将羊肉适当浸泡、洗净,除去膻气,再将羊肉及葱段、姜片、蒜瓣、花椒、八角等调料放进锅内,倒上适量黄酒、酱油腌制。考虑南方籍人士比较多,又放进少许白糖调味,约20分钟后,兑适量清水,用武火将汤烧开,再改文火慢慢煨。一个半小时过后,肉香飘溢,酌加精盐,再焖煮20分钟左右,即大功告成。
晚餐时,一小锅鲜香酥烂的红焖羊肉端上了席面。大家举箸品尝,纷纷赞美,怀师边吃边夸赞道:“这个羊肉做得好。”到后来,怀师又站起身去夹羊肉,不料锅内已经空空如也。看到老师兴犹未尽,我直后悔这次的羊肉做少了。我想,下次如果要做,一定得多做一些。所幸,怀师和大家都吃得很开心。红焖羊肉虽属北方风味,但古圣说得好:“口之于味,有同嗜焉”,所以“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只要是佳肴美馔,一定会受到绝大多数人的欢迎。
怀师对歇后语也有浓厚兴趣
8月初我刚到香港那几天,晚上开着空调睡觉依然觉得热,思来想去,发现是被子太厚的缘故。可巧老师身边的工作人员担心我不适应香港的气候,特地来问我日常起居有哪些不便之处,好适当调整或重做安排。
我非常感谢老师和大家的关心,觉得已经安排得很周到了,便回答说:“一切都不错,感觉挺好。”接着想起被子的问题,就随口加了一句:“只是这被子,要按北京的歇后语来说,还真是‘皇上他妈——太后(厚)’。”对方起初没听明白,愣了一下神儿,经我一解释,才清楚是怎么回事,觉得很有趣,便开心地笑了起来,并迅速给我换了一床薄被。
晚餐后茶叙,怀师笑着问我那句有趣的歇后语,我便把中午那件事又说了一遍。许是在座诸位都是第一次听说这句歇后语,觉得新鲜,加上近期大陆港台电视里有关皇上和太后的连续剧又比较多,极易产生联想,所以当我一说完,怀师又一板一眼、带着温州口音重复了两遍:“皇帝他妈——太后(厚),噢,是皇上他妈——太后(厚)。”大家听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中马有慧小姐笑得最厉害,直笑得前仰后合。
接下来的几天,歇后语竟成了餐后的热门话题。看到怀师和大家兴致如此之高,我便把随时想起的歇后语结合当时所谈论的人和事,说给大家听。诸如:“瓜子里嗑出个臭虫——啥仁(人)儿都有”、“猪八戒上城头——倒打一耙”、“武大郎放风筝——起手就不高”、“老虎拉车——不管那一套”、“蝎里虎子掀门帘儿——先露一小手”、“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等等。有一次,我把当年上山下乡在西双版纳时自己编的一句歇后语——“屎克螂翻跟头儿——臭来劲”,也给抖落出来了。怀师很感兴趣,便叫赵海英一一在纸上记下来。
广泛流传于南北各地、属于民俗文化范畴的歇后语,大概该算是汉语中的特有景观,以汉语为母语的人都不难理解,能迅速沟通,可对外国人来说就麻烦了。记得文革时期,毛泽东对美国友人、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发表谈话,曾引用过一句歇后语:“我是‘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斯诺先生按字面理解,译成英语竟变成:“我是个打着雨伞,云游天下的孤独僧人。”这可真成了“猴儿吃麻花——满拧”。
同样,英美等国家的语言中,也存在着丰富多彩的俚语、俗语,而且其含义往往也超越了字面上的范围,母语非英语人士倘不认真研讨,详加揣摩,也会闹出类似的笑话来。
怀师热情推荐《狄公全传》
一次茶叙,怀师笑吟吟地取出荷兰汉学家高罗佩所著《狄公全传》,又名《大唐狄仁杰断案传奇》,向在座诸位热情推荐:“这书写得好,值得一看。高罗佩很了不起,虽然是外国人,但比很多中国人更了解中国。”
怀师接着问我看过没有,我虽然久仰高罗佩大名,但近年忙于杂务,读书甚少,故只闻其名,未读其书,只好惭愧地回答:“听说这书写得极精彩,只是还没有读过。”怀师慈祥地笑着,说:“抽出点儿空看看,就算是休息吧。不过,这书只要拿起来,就放不下了。”
其后几天,我几乎一口气将这套长达140万字的《狄公全传》看完。书中鲜明生动的人物性格,跌宕曲折的故事情节,的确引人入胜,尤其是其中所蕴含的中华传统文化根底,令人叹为观止。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是荷兰人,所写虽然是中国古代公案题材,却融东西方文化于一炉,突破中国传统公案小说在语言、人物、情节上的程式化、类型化藩篱,成功地展示了一幅唐代中国社会历历如昨的风俗长卷,堪称大家手笔。难怪此书于五十年代一经面世,即在欧美引起轰动,一版再版,畅销不衰,成为众多欧美人士了解中国文化的形象教科书。
我想,怀师热情推荐高罗佩和他的《狄公全传》决非偶然。作为著名汉学家,高罗佩著述宏富,通15种语言,尤精于汉语,毕生热爱中国和中华传统文化。
而几个世纪以来,像高罗佩这样对中华民族始终怀有真挚、友好感情,致力于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欧美人士,诸如利玛窦、南怀仁、金尼阁、马若瑟、熊三拔、拉铁摩尔、李约瑟、费正清等等,不胜枚举,他们热爱并高度推崇中华文化,这和某些国人弃本民族文化若敝屣的极端态度恰成鲜明对比,也足以发人深思。
怀师素来认为,中华传统文化乃中华民族之根,倘将此根拔去,中华民族将何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且中华传统文化作为世界文明宝藏之瑰宝,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必将在未来光大于世,这一文化发展之大趋势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然而,令怀师极为感慨的是,自20世纪初以来,中华传统文化日见式微,斯文扫地,学术思想更是非驴非马,混杂不堪。因此,怀师矢志弘扬中华传统学术,并致力东西文化交流,早在1969年即力排众议,在台北创立东西精华协会。当时,怀师曾赋诗一首以明志,诗曰:“辛苦艰难独自撑,同侪寥落少晨星。松筠不厌风霜苦,雨露终教草木青。熟读经书徒议论,实行道义太零仃。乾坤亘古人常在,欲起天心唤梦醒。”
几十年来,怀师不惮其劳,筚路蓝缕,奋勉前行,著述等身,教化遍及海内外,诚常人难以企及。也许,正因为如此,当怀师见到高罗佩所著《狄公全传》,想见其特立独行,才学卓异,自然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于我心有戚戚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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