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共生国际传媒】作者:王学信
编者按:惊悉吴孟超院士仙逝,不胜哀悼!谨以本社专栏作者、资深媒体人王学信先生于吴院士生前所撰文章,深切缅怀吴孟超院士一生的感人追求和奉献!
一年一度的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十分引入瞩目。2006年1月9日,一位白发苍苍的穿军装的老教授走入了人们的视线。他就是吴孟超,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东方肝胆外科医院院长。他和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名誉所长叶笃正,一道捧走了2005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
这是国家最高科技奖自设立以来,医学家首次荣获这一殊荣。在20世纪50年代,我国肝脏手术的死亡率曾经高达33%,而在吴孟超院士的努力和带动下,这个数字很快就下降到了60到70年代的8.48%以及80到90年代的0.35%。而同期我国肝脏手术五年生存率也从10%左右上升到了今天的53.2%。从1956年进军肝胆外科以来,吴孟超一次次闯进肝脏禁区,为13600多名病人切除了癌肿,创造了世界医学界的无数个奇迹。吴孟超坦言:“只要能拿得动手术刀,我就会站在手术台边;如果真的有一天倒在手术台上,那也许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年逾八旬的吴孟超院士,为了中国的肝脏外科事业,至今仍奋斗在临床、教学、科研第一线。
对于家庭的终身遗憾
1922年,吴孟超出生于福建闽清云龙乡后垄村一个贫寒的家庭。由于家境贫寒,父亲很早就离开家到马来西亚谋生。5岁时吴孟超和弟弟跟随母亲来到马来西亚投奔父亲。在马来西亚华侨办的光华初中,吴孟超完成了初中学业。“光华”就是“光耀中华”之意。从那时起,爱国的种子,就在吴孟超幼小的心灵里播撒。
在马来西亚读完初中后,按照惯例,由校方和家长双方出资让毕业生聚餐一次。当钱全部收齐之后,身为班长的吴孟超却建议,把聚餐的钱捐给前方浴血奋战的抗日将士。这个建议立即得到全班同学的拥护。于是,一份以“北婆罗洲萨拉瓦国第二省诗巫光华初级中学1939届全体毕业生”名义的抗日捐款,通过海外爱国人士陈嘉庚的传递,送往延安。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在毕业典礼举行时,学校收到了八路军总部以朱德、毛泽东的名义发来的感谢电。校长和老师激动万分,立即把电文抄成大字报贴在公告栏上,这件事引起了全校的轰动。那时候在马来西亚,高中都是由英国人办的,没有华人高中。吴孟超不想念外国人编的教材,而想回国。
1940年1月3日,吴孟超和6名中学同学相约回国抗日。他含泪挥别抱着妹妹在码头送行的父母,踏上归国之路。到了昆明后,他们才发现,去延安并非一件易事。他们不知道延安在哪儿,也不知道怎么去延安。他们只好在当地上学,几年的高中生活,吴孟超是在躲避日本鬼子的炸弹中度过的。一开始没有经验,飞机一来,吴孟超就把白色的外套顶在头顶乱跑。在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吴孟超结识了一个叫吴佩煜的女孩。她后来成为吴孟超的妻子,陪伴他走过了60多年的风雨人生。
1945年,吴孟超的父亲不远万里赶来中国寻找儿子。父亲的态度很明确:要吴孟超跟他回马来西亚。“不,我要留在这里,再困难也不在乎。”倔强的吴孟超拒绝了父亲。作为长子的吴孟超共有六个弟妹。除了他回国发展外,弟妹们都留在马来西亚,各自成家立业。对于父母,吴孟超怀着深深的歉疚。1956年,父亲患了胆石症,在马来西亚两次手术均告失败,不幸病逝。噩耗传来,吴孟超犹如遭遇晴天霹雳。此时,吴孟超已在肝胆外科领域小有成就,完成了几个高难度的肝胆手术。如果能亲自为父亲施行手术,胆石症完全可以治愈。吴孟超第一次感到身不由己的无奈和痛苦。
比父亲幸运的是,母亲看到了吴孟超的成就。自当年在码头上与母亲挥别,吴孟超一生再未见过母亲。起初是由于战乱,新中国成立后,吴孟超成为军人,赴国外探亲有所不便。接着,便是各式各样的政治运动,吴孟超的海外关系又成为遭受攻击的靶子。改革开放后,吴孟超恢复了与海外家人的联系。弟弟首先回国探亲,兄弟俩人在机场相见,两人当场抱头痛哭。吴孟超让弟弟给老母亲带去了一双绣花鞋和一付玉镯,将一切都安排好后,准备马上把年已八旬的老母亲接回来。老母亲看到了儿子拍摄的录像和礼物,知道儿子生活得不错,心里也始终惦记着她。况且,儿子已成为中国有名的肝胆外科专家,很是欣慰。几天后,母亲在睡梦中驾鹤西去,给吴孟超留下了终生的遗憾。母亲去世后,吴孟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一夜。
1993年春节,吴孟超和老伴一起回到阔别多年的第二故乡——马来西亚北婆罗洲的小城诗巫。这是吴孟超参加工作后第一次不穿白大褂、第一次和家人一起度过春节,而且是惟一的一次。吴孟超再次踏上诗巫的土地,已是国际上享有声誉的著名医学专家。当地华侨打着“欢迎吴教授访问”的大红横幅欢迎他。吴孟超精神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也终于见到53年未见的亲人。1927年,母亲飘洋过海,把五岁的吴孟超和两个弟弟一起从福建闽清县带到马来西亚的诗巫小城,投奔先到此当劳工的父亲。从此,这个家族就在这里繁衍生息。当年简朴的老屋,如今已被修葺成整整齐齐的砖瓦平房。
沿着印象中的乡间小路,吴孟超见到了95岁高龄的大舅母,找到了就读的光华中学,还遇到了儿时最好的朋友。这也是感慨中不失热闹的春节。在诗巫这个类似于华人集聚区的小城,春节的气氛比国内更加浓烈。舞狮舞龙,爆竹烟花,家家户户贴着春联,挂着大红福字,当地居民的日常用语是普通话和福建家乡话。走在路上,飘入耳中的也句句是亲切的乡音。吴孟超的春节在重逢的喜悦和对岁月的感慨中度过。庆祝过后,他提出要到父母的墓前看一看,上炷香。这一看,吴孟超再也忍不住眼泪,脱下眼镜,擦泪;戴上,依旧泪水纵横。老伴知道他是孝子,但53年前一别之后,他几乎没有在父母膝下尽过一天孝道。
绵绵师生情
早在1943年,吴孟超考取同济大学医学院肝胆外科专业。中国是肝炎、肝癌高发地区,但肝胆学研究长期是一片空白,直至新中国成立时,中国还没有单列的肝脏外科,肝脏手术更被视为禁区。1958年,一位外国外科权威来上海考察后断言:中国的肝外科要达到国际水平,起码要二三十年!听了这位外国专家的话,吴孟超感触良多,当晚写下“卧薪尝胆、走向世界”八个字以警示自己。
吴孟超从同济大学医学院毕业时,恰值解放军即将解放上海。正在实习的吴孟超参加了救治解放军伤员的工作,三天三夜没离开手术室。吴孟超觉得,与内科相比,外科手术痛快,用不着“望闻问切”。同时,他也要争一口气。因为负责毕业分配的那个教授说:“你的个子这么矮,能干外科吗?”吴孟超对此很不服气,他立志非当外科大夫不可。当时华东人民医院招聘医生,吴孟超前去报考,顺利考取。1951年,华东人民医院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吴孟超从此成为了一名军医。
当时在华东人民医院兼职的医学大家裘法祖先生是吴孟超的老师,对吴孟超的一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裘法祖教授不但教会了吴孟超如何干净利索的做手术,而且还在1956年指出了他以后业务努力的方向:“现在肝胆外科薄弱,你可以往这方面发展。”50年代中期,以吴孟超为首的三人小组开始了艰苦的创业,从翻译《肝脏外科入门》入手,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又经过数百次反复试验,制成了肝脏腐蚀标本。他们从肝脏攀缘缠绕的无序状态中找出了血管走向和分布规律,并由此创立了“五叶四段”为特色的肝脏解剖理论。
吴孟超终生感激这个比他大8岁的老师。吴孟超自己已经80多岁了,但一听说裘老要来,都会提前站在大门外,为老师打开车门,扶老师下车,执弟子礼甚恭。而裘法祖则客气地称吴孟超这个弟子“吴教授”,一见到他就会笑逐颜开。有一年中央军委授予吴孟超“模范医学专家”的荣誉称号,全场是齐刷刷的军人,只有特邀到场的裘法祖身着西装。主持人向大家介绍裘法祖说,这是吴孟超的老师。裘老落泪了,他后来对别人解释说:“我光荣啊!”每年春节前后,吴孟超不管工作多忙,都要打电话或寄来贺卡,向老师拜年。谈起和吴孟超的情谊,裘法祖说:“我们的师生情全国少有,堪称全国模范。现在有些学生做不到这样,甚至过河拆桥的也有。”
作为裘老的学生,吴孟超每次到武汉,都要看望在同济医院工作的裘法祖和师母。2004年6月,中科院开院士大会时,裘法祖和吴孟超在一起呆了一个多星期。裘老说,“当时他见我年纪大了,扶着我,陪我吃饭,接我送我,对老师非常尊敬。”吴孟超80大寿时,裘法祖送给他一件“礼物”——40多年前由吴孟超主持翻译的《肝胆外科入门》。这本书是美国人写的,在裘法祖指点下,吴孟超和另外一位同事翻译了这本书。这本书使吴孟超更快地进入了肝胆外科的大门。因为搬家的缘故,收到裘法祖送来的这本书时,吴孟超已没有这本书了。
吴孟超被誉为“中国肝胆外科之父”,他的老师裘法祖则被誉为“中国外科之父”,他们共同改变了中国外科的历史。“他非常勤奋,非常刻苦,也非常聪明,对病人非常好。”在获悉吴孟超获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后,裘老用了四个“非常”来形容吴孟超。“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裘法祖感慨地说。裘法祖开刀手法高明,被誉为裘氏刀法,而吴孟超就是学习的裘氏刀法。裘老说,“他的成绩远远超过了我,无论在临床还是在理论方面,都对我的东西作了改进,并有很大发展。”2006年1月17日,裘老专程来到上海表示祝贺,并出席上海市为吴孟超举行的庆功大会。
“老神仙”吴孟超
吴孟超德高望重,被人称为“老神仙”,但是大家不敢当着吴孟超的面这样喊。当着他的面,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称他“吴老”。吴孟超的手术技巧,被晚辈医生们称为“魔鬼级”,因为他把肝脏研究得非常透彻,犹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闭着眼睛就能摸出肿瘤的占位和其它脏器的移位。吴孟超全神贯注的典型动作,是在他两眼微微望向天花板时。每到这时,所有参与手术的医护人员大气都不敢喘,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整个手术的最关键点。
1968年,吴孟超在做了上万个肝脏解剖的基础上,成功实施了中国第一例肝胆外科手术。此后,吴孟超又连续做了71例肝叶切除,而且全部成功。1975年,安徽农民陆本海挺着像临产孕妇一样的大肚子来求治,被吴孟超诊断为肝脏巨大血管瘤。血管瘤长得像个马蜂窝,里面全都是血,一旦破裂,就可能导致病人死亡。中午12点,吴孟超开始手术。手术整整持续了12个小时,才把那个巨大无比的瘤子切掉。切下来的瘤子重达18公斤,这个世界记录至今无人能打破。术后,几个大夫疲惫得几乎抱不动那个瘤子,最后还是一位身强体壮者,蹲着马步,把它抱起来了。那个农民至今仍然好好地活着。同行们说,别说是30多年前,就是现在,这个手术的难度也是大得可怕。
由于肝脏血管密布,胆管、淋巴管都叠合交叉,患者经常因为出血过多死亡。而婴儿因为血管更细小、耐受力差,婴儿的肝脏手术更是无人敢问津。1983年,一位舟山的渔民抱着四个月大的女婴找到吴孟超,吴孟超最终还是决定接下这个手术。经过5个小时之后,吴孟超从婴儿的身上切下了重达600克的肿瘤,比婴儿的脑袋还大。第二天,美联社特意刊发了通栏,报道中国成功实施了第一例婴儿巨大肝脏肿瘤的切除手术。此后他又为14位婴儿切除了肝脏肿瘤。其中13例全部成活,这又一次引起了全世界的震惊。日本人还曾经专门派出了一个摄制组拍摄吴孟超的手术过程。
如今,80多岁的老人了,他胜于后人不是因为他缝细小的血管比年轻人缝得好,而是他对疾病的战略性把握之准无人能及。吴孟超的神,神在手上。他的手平时写字时颤抖,但唯独上了手术台,操起手术刀,稳准狠俱全,一丝都不抖。吴孟超带出的一群学生如今已是四五十岁的年龄,他们多已是教授。他们在背后开玩笑说:“他抖时我们不抖,我们抖时他不抖。”吴孟超的手长14厘米,不算太大,拇指和食指、中指相向弯曲靠拢,像鹰爪,是一辈子用力捏手术钳所致。这双手,还引来了一个日本摄制组,专门要拍吴孟超的肝叶切除术。熟悉吴孟超的学生们说:“老头子那手感能印到胶片上去?大家都在那个小窟窿里做手术,但其中奥妙并不相同,不要说日本人,我们至今也不知道他那手伸进去是如何感觉!”
老爷子的严厉与和蔼
现在由吴孟超领导的东方肝胆外科医院,是亚洲最大的肝胆外科专科医院。已80多岁的吴孟超只要有时间,一天还要上三台手术。吴孟超对待病人非常认真,令人敬佩。吴孟超的“主任查房”,让很多医生害怕。他不会放过病例上的每一个错字,他会问医生病人化验单上的每一个数据,他最讨厌别人说“差不多”、“好像是”。
在东方肝胆外科医院里,年轻医生们对吴院长又敬又怕。吴孟超常说,病人没有高低贵贱,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不许有医生敷衍了事。一位年轻医生说:“大家既希望吴院长来查房,又最怕他来查房。希望他查房是想多学点知识,比如冬天查房,吴院长总是教医生们先把手在口袋里捂热,然后再去接触病人身体;每次为病人做完检查之后,他都顺手为他们拉好衣服、掖好被角,并把鞋子放到病人最容易穿的位置。怕他查房,是因为他近乎苛刻的要求。如果谁把病人的性别写错、年龄写的前后不一致、职业和家庭住址没写清的话,一定会挨骂。而初始诊断记录和病程记录更不允许出半点差错,否则定会被吴院长训得灰头土脸。”
吴孟超对医生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但他对病人却慈祥有加。有一次查房时,吴孟超进门先跟病人打招呼——哪儿的人啊?家里几口人啊?家里条件如何啊?吴孟超拉住病人的手,摸摸病人的脑门,按按病人肚子,叩击听一听。随后,他掐掐病人的指甲,挽起裤腿看看病人的腿肿不肿。吴孟超为病人盖好被子,拉拉被角,免得让病人肩膀露在外边。吴孟超还把病人的鞋放在方便下床的位置,边做边嘱咐病人:“吃点粥,啊?听话,大夫会给你治好病的。”转身回到医生办公室,吴孟超的脸色难看了:“病人昨晚七点发烧到39摄氏度,你居然七点半敢下班?你回家能睡得着?”吴孟超还批评主刀的大夫:“你干嘛非要用那个器械?只用一下,咔嚓一下几十块钱,你不会用手术线?那一根才多少钱!”
入夜,吴孟超像往常一样开始查房。一次,在一位老人的床前,他停下了脚步。老人双目紧闭。肝癌消耗了他的血肉和精神,枯瘦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吴孟超摩挲着老人瘦得皮包骨的双手,和颜悦色地说:“您感觉怎么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的。”说完,吴孟超蹲下身仔细地查看老人的导尿管,还吩咐值班医生一定要好好照顾老人。术后老人进食困难,连稀粥都难以下咽。吴孟超又来到老人的床边:“老人家,不吃饭可不行,怎么都要吃一点!”吴孟超边说边端起稀饭,一勺一勺地喂老人。平时走路都要小跑的吴孟超,此时却像个慈爱的母亲般有用不完的耐心。他像哄孩子一样哄着老人,老人张开嘴,边吃边流眼泪。二两流食,老人吃了半个小时,瘦削的脸上重又现出生命的光泽。
很多人都以为,这个老人肯定大有来头,不禁互相打听。结果却得知,这个老人既不是富商大贾,也不是高官显贵,仅是上海的一个流浪汉。老人告诉大家,他不过是在好心人的指点下,来吴孟超这里碰碰运气。每年,吴孟超都要接待很多像老人一样来“碰运气”的患者,有农民、有华侨、有下岗工人、有学生。他们或贫穷、或富有、或平凡、或显赫,可吴孟超从不问他们的身份。在吴孟超的眼里,病人只有病情轻重之分,没有高低贵贱之别。吴孟超经常对学生们说:“医本仁术,医学是一门以心灵温暖心灵的科学,医生之于病人,其首要不在于手术做得如何流光溢彩,而在于如何向病人奉献天使般的温情。”
在常人眼里,年过八旬的吴孟超可谓功成名就,该享享清福了。谁知道他依然不满足,“我现在身体很好,一天做三台手术没问题。”吴孟超说,“要建成世界一流肝胆外科研究基地,办出世界一流肝癌研究中心,还是要靠这股不懈拼搏的劲头。我还是要努力进取,更寄望于年轻一代。”
这就是“一代神刀”吴孟超院士,毕生的追求与梦想!
(编辑:胡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