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而立”的青年画家不群先生近年的新文人系列画作,即将在人民美术出版社结集付梓。当他亲自把这一消息告诉我时,他的嘴角溢出一丝浅而甜的笑,那依然年轻、依然英气勃勃的眉宇间,瞬时闪过成熟和时空的深邃。我看见——他亮而黑的眸子里那不易觉察的泪花,我的心被深深地感动了。
大约在十几年前,其时我正主持《华声报》文艺副刊,当不群拿着几幅花鸟新作来找我品评时,他还是中央警卫团的战士。18岁的他,一脸稚气,腼腆地笑着,怯怯地要我指出其中的不足。于是,我很感动,为他的纯朴,为他的真诚,也为他好学不倦的精神。
不群先生水墨作品
其后,在北京北池子两间显得很低矮的灰色老式平房,我见到他的恩师——当代著名花鸟画家邓锡良先生。邓先生是苦禅老的得意高足,随侍苦老20余年,颇得乃师艺术真髓,更兼得乃师长者之风。他秉承苦老生前遗教——“火不传薪传,人不传艺传”,“人无品格,行之不远;画无品格,下笔无方”,收弟子数十人,一律免费传授,精心指点,冀其成材。他说:“我要像苦老待我那样去待我的学生,希望他们人人都能超过我,让更多的人继承苦禅先生生前开拓的事业。”
提起不群,邓先生赞不绝口,颇为有这样一个人品纯正、孜孜以求的弟子而自豪。邓先生为画不为生,平素家境清寒,但仍亲购笔墨纸砚赠与不群,并精心治印一方,以励其学,于画艺上更是倾囊相授,其情有过于父子。此情此景,令我感佩不已,不群有如此恩师,则幸甚,而先生有如此弟子,亦幸甚。
后来,接触得多了,知道不群出生于河北药乡安国县,在家庭熏陶下,从小酷爱绘画、诗文,学习、劳作之余,每每陶醉于大自然的怡情画境之中,一草、一树,一花、一蝶,均成他描摹的对象。不群15岁参军来到中南海,更是春风催于桃李,细雨润于心扉,每假余暇,挥毫于皇家苑囿,泼墨于水榭亭台,其自得之乐,非亲历者不能道也。每逢假日,不群必匆匆奔波于首都的艺术殿堂,揣摩中外画坛珍品,当代名家佳制,手摹心追,乐此不疲。尔后邓锡良先生的亲炙,更使不群迅即步上丹青正轨,汲传统画艺之乳,以深奠其根基。
不久,在不群勤奋的笔下结出累累硕果,他的写意花鸟作品相继见诸《中国青年报》、《华声报》、《解放军报》、《北京日报》、《北京晚报》、《北京青年报》、《人民日报》、《中国书画报》等数十家报刊,他的六尺整纸《英视图》在中央直属机关书画比赛中又荣获大奖。1987年春,他随彭真委员长南下视察,应邀在南昌“八大山人纪念馆”即兴作画,但见他果断落笔,大胆着墨,于洋洋洒洒间,一塘墨荷带着南国特有的清新与馨香跃然纸上,顿时博得一片喝彩声,该幅《盛夏图》旋被该馆收为馆藏。
次年春,不群结束六年军旅生涯,有幸进入中国美术学院(原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深造,系统攻读中国画艺术与美学理论。徜徉于美院的艺术天地,感受那无处不在的艺术氛围,不群的视野和思绪随即升华到一个新的等高线。他知道自己在真与美的求索中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他为此而欣慰,并在朦胧中若隐若现地听到艺术女神的频频呼唤。他能顺利捕捉到那呈现在远方、似晨光熹微般的艺术之灵吗?
后来,人各一方,地北天南,虽鱼雁常通而晤面绝少,从几封短札获知不群虽几次沉浮于商海,然终以国画艺术为其本来面目。知道他几年间曾相继于杭州、义乌、新加坡举办个人画展,于台北参加“新文人画联展”,于法国巴黎参加“中国书画名家邀请展”,且作品大受中外各界人士欢迎,私心甚为慰藉,唯难得扪虱一晤,故悬想不已,每念念于心。
此中前后,渐次有消息传来,且翔实细密,方知个中端的。原来,不群修完美院学业后,生活之路与艺术之路同样坎坷艰难。其实,遍阅中外古今,大抵没有哪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面前,自始至终都是一条阳光璀璨、鲜花匝地的坦途,又何况不群是一位不落凡俗、锐意标新的特立独行者。当代禅宗大德南怀瑾先生说过:“有求皆苦,无欲则刚。”不群恰恰如是,他有求,故所在皆苦;但他又无欲,故处处皆刚。所幸,不群早先结识的钱塘以画鸡闻名的著名画家施祖铨先生颇有古贤遗风,每谓奖掖后学,不遗余力,及时施以援手,不群遂得诸多助力。
在此期间,不群时常回忆起在中南海时那难忘的一刻:一个夜静时分,正在值勤的他睡意袭上眼皮。胡耀邦总书记来到他身边,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小兵,几岁了?站着也能睡觉,小心着凉噢!”在那个总也睡不够的年龄,自打慈爱的老人送来一只手掌的温暖,他的心变得敏感,更懂得去品味生活中的真、善、美。而如今,他要循着这条情感的高速公路,去寻觅更多的真、善、美,让它们站在纸上,站在世界面前。
终于,在古钱塘江的幽幽青山中,一位得道高僧见不群夙有慧根,遂赐他法号,接引这位俗家弟子进入禅林新境。在古寺修竹的掩映下,不群日夕相伴青灯古卷,暮鼓晨钟。他远离尘嚣,那颗原本躁动的心蓦地静了下来。每当法师升座,为僧俗四众弟子演说诸佛法,不群则执弟子礼甚恭,于信众中,结金刚坐,微闭双目,仔细谛听。闲暇时,他阅《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妙法莲华经》、《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等多部佛家宝典,细心揣摩释迦文佛开示三界六道众生之甚深微妙法,每有感悟,便欢喜、雀跃。
一日凌晨,月明星稀,巍峨的大雄宝殿,宝相庄严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注视着娑婆世界的芸芸众生。此刻,信香袅袅,钟磬齐鸣,众比丘僧结跏趺坐,齐声唱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仿佛在不经意间,不群突然进入了空境之中,四周寂然,从极遥远处,传来了像是天籁般清泠的梵呗之声。于是,恍兮惚兮,他豁然有悟,记起一位比丘尼悟道时的偈子:“竟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手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了悟后的不群惜别老僧,以迥然有别于往昔的心态重归他的艺术之旅,他的心从此与社会和大自然融成一个整体。他和古树一起合影,觉得树和他并无分别;他坐守西泠桥,看波光潋滟,看云飞霞渡,看星斗满天,看六朝粉黛,岁月更迭,看得他满眼泪水盈盈;他看两鬓苍苍的老妪、引车卖浆的汉子、浓妆淡抹的少妇、咿呀学语的孩童,于不觉之中竟至潸然泪下。他和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一体不二,息息相通,但又“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云门文偃禅师云:“人人尽有光明在,看时不见暗昏昏。”而不群分明已经看见,这是他禅悟的高处,但他既要“高高山顶立”,又要“深深海底行”,那么,“太湖三万六千顷,月在波心说向谁?”于是,全部身心已融入“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不群拿起画笔,他要把人生的感悟诉诸他视为生命的艺术——新文人画。
江南梅雨,是个缠绵的季节。在一家农舍的陋室,斑驳的墙壁悬挂着赵朴老书赠不群的条幅:“凝住壁观鉴关隘,皎然清净轮画迹。博究融汇修禅道,旁附仙气明心律。”不群居此陋室,湛然清净,他足不出户,赤膊挥毫,在满地的白纸上,勾金点翠,尽情挥洒,神、妙、能、逸,四品兼具,于是,他独特的“古瓶春华”、“变形人”、“荷花”、“虫鸟画”四大绘画语言系列作品,竟“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直铺得一墙一地。
前不久,不群携他的四大绘画语言系列作品来访,展读之余,大为惊叹,其立意、布局、点线、设色,均前所未见,非寻常笔墨可比拟,恰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再三品味,但见工中见拙而笔法老到,浓淡相宜却五色斑斓,在淋漓飘逸的墨趣之中,透出无数的浓艳、清纯与凝重,仿佛历史的沧桑与未来的亮色同步相聚,仿佛心灵的电光与现实的褶皱默默低语,防佛鸡皮老叟与妙龄少女携手共舞,又似小小芥子霎间纳入百千须弥……于是,我欣然,释然,不禁击节称赏。“这便是真实的你”,我对不群说:“我说不群,即非不群,是名不群。”他听着,腼腆地笑了,依然怯怯地,一如十几年前的初次相见。
不群于是瞩我为序,笔者不揣浅陋,率尔成篇,援笔成上述麟爪,然文不尽言,言不尽意,口占一绝,亦聊以塞责耳。其诗云:“西泠桥下湖中月,曾把禅心细剪裁。妙悟真空空是有,一花一叶尽如来。”